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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庄里的中国 : 赵树理与 《三里湾 》

贺桂梅

内容提要 本文尝试重新解读赵树理的代表作 《三里湾 》, 并对这一文本带动的作家创


作、文学体制、历史语境、 文化传统、 社会构想、 政治实践等不同层次的意义实践过
程做出历史化的阐释; 四部分分别涉及赵树理的创作诉求、 以村庄为主人公的叙事特
点、村庄书写和礼乐文化传统的内在关联、 基于乡村主体性的国家与社会主义想象;
尝试在方法论意义上展示一种立体地解读文学文本的思路 , 并特别突出了赵树理文学
与乡土中国 “活的传统” 之间的紧密关系。

略了对其戏曲观和戏曲创作的考察 , 就无法从根
一 《三里湾》: 赵树理的 “自觉” 之作 本上理解这种文学形态得以产生的文化土壤 。 赵
树理的戏曲与小说 、 小说与小说 、 此一时期与彼
赵树理的文学创作一般分为 1949 年前后两个 一时期的创作主题之间的这种反复性 , 及其呈现
时期,但就主题及文本形态而言, 他的作品却表 的整体结构性 , 提示给人们的并非仅仅是赵树理
现出了引人注目的内在一致性。 大致可分为几个 在作家论意义上的独特品性 , 同时也显现出了赵
序列: 一类是 《小二黑结婚》 《传家宝》 《登记 》 树理 置 身 的 当 代 中 国 历 史 与 文 化 语 境 的 复 杂
等涉及家庭婚姻主题的小说, 另一类是 《李有才 内涵 。
板话》 《地板》 《邪不压正》 《“锻炼锻炼”》 《卖烟 在赵树理全部作品中, 具有统摄性也最为他
叶》 等 “问 题 小 说 ”, 第 三 类 是 《孟 祥 英 翻 身 》 看重的, 可以说是 1955 年发表的 《三里湾 》: 它
《福贵》 《套不住的手》 《实干家潘永福 》 等人物 涵盖了几乎所有赵树理创作的基本要素 。
传记,第四类则是 《李家庄的变迁》、 《三里湾 》 作为第一部表现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当代长篇
及未完成的 《灵泉洞 》 等表现较长历史时期的长 小说, 《三里湾 》 的主题无疑可以纳入 “问题小
篇小说。这四个序列大致构成了赵树理小说创作 说” 序列。 赵树理称这部小说的写作是为配合中
的四种类型和基本要素 ( “家长里短”、社会问题、 国革命 “新的历史任务 ”, 即 “从反帝、 反封建、
人物传、历史叙述) 。 反官僚资本主义的新民主主义阶段转入以社会主
意识到赵树理整个作品序列在主题与文类形 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为内容的过渡时期 ”, 其主
态上的反复性 , 便应当意识到赵树理的创作并不 要内容被概括为写 “农业生产 ”① 。 而小说侧重表
可以用 “赶任务” “图解政治 ” 等一言以 蔽 之 , 现的六位年轻人的离婚与结婚, 王、 马、 范三个
而有着这一作家自身知识 、 经验 、 精神结构 、 文 家庭的分化与重组,则无疑延续了 《小二黑结婚 》
学观的内在稳定性 。 事实上 , 不止小说 , 赵树理 《登记》 等的婚姻家庭叙事主题。 正是后一层面,
的戏曲创作也有着相似的稳定性 。 赵树理称自己 使得这部写 “大事 ” 的小说, 充满了乡村日常生
是 “生于 《万象楼 》, 死于 《十里店 》”, 他的一 活的家长里短、 鸡毛蒜皮和喜怒哀乐。 同时, 这
生都与上党梆子这一地方戏曲关系紧密 。 从反封 部以写 “事” 为主的小说, 也不乏重要人物形象
建迷信到表现合作化运动 , 赵树理的戏曲创作常 和呈现这 一 时 期 乡 村 社 会 矛 盾 的 主 要 人 物 类 型。
常与小说创作互为表里 , 相同的主题会同时在小 但是,这些人物, 既不是经典现代小说中的个人
说和戏曲中得到反映 。 考察赵树理文学 , 如果忽 化主体, 也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中的 “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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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庄里的中国: 赵树理与 《三里湾》

型”,毋宁说更接近赵树理从孟祥英到陈秉正的笔 离群众”③ 。这里所谓 “实际” “群众”,便是乡村


记体人物序列。 小说所赞赏的主要人物, 其形象 与农民。工厂和城市对他来说, “路子太生 ”, 他
总是在事件发展、 外在行动、 人际交往、 趣闻轶 于是决定 “折回来走农村的熟路 ”。 但经历过城市
事、乡村闲话甚至插科打诨之间确立, 而不存在 生活的陌生感后, 很大程度上也改变了赵树理对
一个基于 人 物 内 心 活 动 以 透 视 世 界 的 叙 事 支 点。 农村的体验方式。 如果说此前是如鱼在水、 如林
与这些要素相关,“时间” 在 《三里湾 》 中得到了 在土的 “自在 ” 与 “自然 ” 的话, 那么此时一定
前所未有的重视。 小说叙事的起承转合和大的结 有一种既 “熟悉 ” 又 “陌生 ” 的新感受。 傅雷称
构单位,都由 明 确 标 示 的 日 常 生 活 时 间 来 确 认。 赞 《三里湾 》 的叙述者 “客观的了解一切, 主观
“转入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 ” 这种大历史想象, 与 的热爱一切 ”④ , 没有那种在离开之后自觉地 “回
乡村生活世界的具体时间融洽地统一在一起 。 这 归” 的认同热情, 看到 “一切 ” 的客观性和主观
使得小说叙述构造了一个完整的 “文学世界 ”, 一 性就不可能同时实现。
个与大历史共振但却保有自身节奏的特定的想象 另一个更为理论性的 “问题 ”, 是如何看待中
空间。 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。 杜润生曾提及 1951 年 9 月
《三里湾》 的这种 “集大成 ” 性并非偶然。 它 全国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上, 赵树理对合作化表
在赵树理的整个创作中占有重要位置 , 是赵树理 达的疑虑 ⑤ 。如何看待当时农村自发出现的这一运
调集所有经验、 知识、 理论和文化储备而有意识 动,中央高层确有争议, 这也是 1951 年初山西晋
地制作的一部 “文学 ” 巅峰之作, 是他对自己的 东南地区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历史背景 。 赵树
乡村经验、文学观念有着双重 “自觉” 的产物。 理在创作谈中, 并不认为这一问题有了定论, 而
在乡村经验自觉这一层面上, 《三里湾 》 尽管 是仅处在 “摸索经验 ” 的时期, 他之去山西农村,
也带有 “问题小说 ” 的特点, 但它写的并不仅是 也是要去 “摸一摸农村工作如何转变的底 ”⑥ 。 所
那些已经有了确定政治方案的 “群众工作 ” 中的 谓 “摸索” “摸底 ”, 也就需要全面地了解农村各
某个环节问题, 而涉及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这一 个层面的变化, 在此基础上对合作化这一试验方
整体性方案本身的现实可能性。传记提到: “关于 案给出一种现实的也是理论性的评价 。
合作化的争论, 似乎左右着 《三里湾 》 的创作构 就作品倾向及主题而言, 《三里湾 》 是一部对
思。”② 《三里湾》 创作的准备始于 1951 年, 赵树 合作化运动表明 “赞成 ” 态度的小说。 对合作化
理到晋东南地区农村展开调查, 那里正在试办农 的理论性思考, 涉及的是 “中国农村向何处 ” 这
业合作社; 1952 年, 他又主要到山西平顺县川底 样的大问题, 关涉如何看待农村的历史、 现实及
村、武乡县监漳村等, 亲身参与当地的合作化试 可能的未来走向。在赵树理的创作序列中, 《三里
验。以这种经验为基础,完成了小说 《三里湾》。 湾》 是唯一一部具有 “乡村乌托邦 ” 想象性质的
赵树理是带着两个 “问题 ” 走向他的 “三里 作品,因为它需要通过对合作化运动的理解, 向
湾” 的。 人们描绘未来的理想乡村生活图景。1955 年通俗
一个 “问题” 涉及他个人此后创作题材的选 读物出版社小说单行本的封面设计, 最为直观地
择。1949 年后,赵树理主要致力于在北京这一城 呈现了这 一 特 点: 在 “三 里 湾 ” 三 个 字 的 上 方,
市环境中创作为 “工人” 和 “市民 ” 的大众文艺。 深棕色的封面底景上嵌入的一个小方块里 , 仿佛
他与老 舍 等 人 筹 办 大 众 文 艺 创 作 研 究 会 , 创 办 幻境一般地展现着色彩鲜艳的河流、 远山、 鲜花
《说说唱唱》 杂志,并到工厂蹲点,其理想正如 40 与绿地。这一封面设计, 或许源自小说中画家老
年代要在农村占领 “文摊 ” 那样, 希望能将作品 梁关于三 里 湾 的 三 幅 画: 那 是 “明 年 的 三 里 湾 ”
“打到天桥去 ”。 但杂志的被批判, 特别是意识到 或 “社会主义时期的三里湾 ”。 小说叙述的目的,
城市文化环境与农村的大不同, 促使赵树理重新 就是要 告 诉 人 们 如 何 可 以 经 由 现 实 而 走 向 这 个
思考自 己 的 创 作 选 择。1951 年, 他 回 到 了 农 村。 “桃花源 ”。 可以说, 《三里湾 》 是赵树理在历史
稍后发表的文章中, 他检讨自己 “近三年来没有 ( 经验、过去) 和未来 ( 理论性争辩、 远景 ) 两个
多写东西”,原因 “只有一个, 就是脱离实际、 脱 维度撞击之下反思性地书写乡村世界的 “自觉 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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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评论 2016 年第 1 期

之作。 的原因。
在如何通过 “文学 ” 再现这个乡村世界的层 早期赵树理如何理解现代社会体制及文学实
面上,《三里湾》 也是赵树理文学观的一次反思性 践,还处在某种 “自在 ” 状态。 从 “自在 ” 转向
的自觉实践和创制。 这种对文学观的自觉, 症候 “自觉”,始于进入 “文坛 ” 之后的种种遭遇。 不
性地呈现于赵树理在 《三里湾 》 发表之后的多次 想上 “文坛” 却被树立为文坛的 “方向作家 ”, 这
创作谈中 ⑦ 。他发表了多篇关于这部作品的说明文 使赵树理常常处在争议的焦点。 就在 1947 年被树
章,不仅 谈 作 品 的 “写 法 ”, 也 谈 如 何 理 解 “小 立为解放区 “方向作家 ” 和 1949 年第一次文代会
说” 这一叙事媒介的性质与功能。 这对于赵树理 上以 “明星作家 ” 亮相前后, 赵树理的小说 《邪
而言,也是不寻常的。 不压正 》 和 《传家宝 》 即引起了争议。 批评者指
被新中 国 文 坛 树 为 “方 向 作 家 ” 的 赵 树 理, 责赵树理 “善于表现落后的一面, 不善于表现前
其实与这个 “坛 ” 之间, 始终存在紧张关系。 他 进的一面”,更重要的是, 问题的呈现 “没有结合
并不完全认同文坛主流关于文学形态及其功能的 整个历史的动向来写出合理的解决过程 ”⑨ 。 这事
一般理解,而立志做一个 “文摊文学家 ”。 这种分 实上也成为新中国文坛关于赵树理评价的某种定
歧的根源, 源自他成名前的个人经历与对现代文 论。以至 1951 年初, 赵树理调至中宣部担任文艺
坛的感观, 更涉及经由个人经验而对现代中国城 干事,被安排了特殊的读书计划: “胡乔木同志批
乡关系变迁导致的社会结构的不同理解。38 岁才 评我写的东西不大 ( 没有接触重大题材 ) 、 不深,
成名的赵树理,可谓 “大器晚成 ”。 成名之前, 他 写不出振奋人心的东西来, 要我读一些借鉴性作
不过是一个受过一定现代高等教育却仍滞留乡村 品,并亲自为我选定了苏联及其他国家的作品五 、
的知识分子。 中国现代化进程造就了农村与城市 六本,要我解除一切工作尽心来读。”⑩
的二元社会结构, 现代教育体制则切断了传统士 值得注意的是,正是在 《三里湾 》 创作前后,
大夫阶层由乡村社会而至都市与官场并反哺乡村 赵树理开始明确自己的文艺观。 他提出知识分子
社会的传统路径, 造成现代知识分子从乡村到都 与人民大众享受的是 “两套文艺 ”, 前者以五四新
市的 “单向” 流动。 赵树理的经历则是这一现代 文学为标志, 后者则是中国古已有之。 关于 《三
化进程中一个失败的案例。 这种 “失败 ”, 不止是 里湾》,他明言是 “想写给农村中的识字人读, 并
进不了都市, 也意味着他与主导性现代文化体制 且想通过他们介绍给不识字人听的, 所以在写法
的疏离,因为 “都市”、“文学”、 “文坛”、 “现代 上对传统的那一套照顾得多一些 ”。 但同时也说,
国家 ” 等等是如此紧密的一体。 他对 “文坛 ” 的 自己所学习和继承的, “还有非中国民间传统而属
反感,以及在长期 “群众工作 ” 实践中摸索、 塑 于世界进步文学影响的一面”, “使我能够成为职
造出来的文学观, 表现在关于文学 “通俗化 ” 问 业写作者的条件主要还得自这一面 ———中国民间
题的具体争议上, 更表现在包容了曾被五四新文 传统文艺的缺陷是要靠这一面来补充的 ” 瑡

。 在此
学排斥在外的民间文学传统之后, 新的 “现代文 前后, 他 还 提 出 “三 份 遗 产 ” ( 即 “古 典 的 ”、
学” 该作何理解。 造就作为 “方向作家 ” 的赵树 “民间的” 和 “外国的 ”) 


、 “两种艺术境界 ” 及
理的历史之 “势 ”⑧ , 其实并不是抗战本身, 而是 “两个阵营及其服务范围 ” 瑣

、 “两种专家 ”


等说
以战争为触媒所形成的更广泛的国民动员 , 和从 法。 “两套文艺 ” 说, 其实并不是要复归民间传
都市扩散向乡村的另类的塑造现代中国的历史进 统,而是相信以受众众多的中国乡村文艺传统作
程。这里存在的对抗和矛盾, 不止是乡村与都市、 为改造的 “基础”,乃是塑造当代中国更高现代性
传统与现代的对立, 更是如何理解同时包容两者 的前提。纠缠在 “普及 ” 与 “提高 ” 辩证关系这
的 “更广泛的现代”。与新政权主流文坛普遍倾向 一话题之下的, 其实是赵树理尝试基于别样的现
于在社会主义革命实践的推动下, 以五四新文学 代性视野而将两者并置的可能性 。
为基础吸纳民间文学而塑造新的 “当代文学 ” 不 此后,赵树理的基本观念和态度就没有太大
同,赵树理事实上更强调了民间文学作为基础的 改变。1960 年, 他 的 创 作 谈 文 章 结 集 为 “三 复
重要性。这也是他反复谈论 “普及 ” 工作重要性 集” ——— “三复” 两字本意是 “反复寻味”, 而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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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庄里的中国: 赵树理与 《三里湾》

里应解作 “再三重复”


。 “重复 ” 固然因其重要, 地理学的意义上, 一般现代小说对于环境、 空间
也可以理解为其创作观和文学观的 “固定”。 的处理 方 式。 但 是 《三 里 湾 》 却 不 具 备 这 样 的
正因为 《三里湾 》 在赵树理创作中具有如此 特点。
重要的地位, 详尽地探讨这部小说及其文本表意 不过,这也并非说明这部小说就没有 “主人
脉络,其意义就不限于具体文本, 而可以成为阐 公”: 以事件作为组织叙事的基本脉络, 而事件的
释赵树理文学及其关于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历史理 诉求和目标都是为了呈现作为意义单位的村庄三
解方式的一个重要媒介。 里湾。
按照 赵 树 理 的 构 想, 小 说 的 叙 事 结 构 是 由
二 以村庄为主人公的小说 “一夜”、“一天”、“一月 ” 来组织的 


。 这里相当
有意味的是 “时间 ” 的凸显, 而在有关时间的叙
按照现代小说的一般标准, 《三里湾 》 是一部 事中 “空间” 又成为了主要的被叙对象。 第一部
缺乏中心人物的小说。 这里并不存在一个统摄小 分写 9 月 1 日晚上,不同人物的走动将三里湾的主
说世界及其意义构造的中心人物, 只存在与主要 要空间场景、 人际关系和正在酝酿的矛盾, 全景
事件相关联的人物群像。 赵树理称之为 “重事轻 般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 第二部分写 9 月 2 日这一
人”


。 天,通过 早 晨、 上 午、 中 午、 下 午、 晚 上 三 里 湾
小说围绕着三 里 湾 村 的 秋 收、 开 渠、 扩 社 三 各个空间构成部分的人物活动, 凸显分家、 开渠、
件 “大事” 展开叙述。 在解决基本叙事矛盾的过 扩社引发的主要矛盾。 好像搭好的舞台上, 矛盾
程中,并没有一个中心人物主导整个事件的发展 的爆发点一个一个显现出来。 第三部分则写了一
并取得支配性地位。 即便是推动整个三里湾村向 个月的时间里各种矛盾的解决: 菊英分家、 有翼
合作化方向转变的支部书记王金生, 和小说从多 革命,解决了马家 “刀把上 ” 那块地的问题, 为
个侧面着力赞扬的技术革新人物王玉生 , 也是如 开渠扫清障碍; 范登高被迫放弃做小买卖, 袁天
此。毋宁说, 推动事件发展的, 是三里湾村各种 成交出自己多占的自留地, 解决了村干部不参加
人物关系和结构性力量的合力。 王金生固然是推 扩社的问题; 也写范灵芝爱上王玉生、 马有翼选
动三里湾村走合作化道路、 组织开渠和扩社的主 择王 玉 梅、 王 满 喜 与 袁 小 俊 相 好, 表 现 出 开 渠、
要人物, 但 他 并 不 是 《创 业 史 》 中 梁 生 宝 式 的 扩社这样的 “大事 ” 如何推动三里湾村原有日常
“英雄人物 ”。 梁生宝式英雄人物的特点在于, 他 人际关系的变动和婚姻家庭单位的分合重构 。
能够独力抗衡小说世界中的恶性力量 , 并因此主 可以 说, 小 说 真 正 的 叙 事 主 体 正 是 “三 里
导叙事方向。 但是, 王金生却似乎始终是低调甚 湾 ”: 第 一 部 分 写 既 有 的 三 里 湾 格 局, 它 以 家、
至消极的, 他并不叱咤风云、 力挽狂澜, 而是善 村、社为三个主要构成单位, 个人是这些单位的
于借助不同的力量关系引导事件的发展方向 ; 但 活动主体,又带动这三者关系的变化; 第二部分
他同时也会一次次地强调 “和落后力量做斗争 ” 写三里湾的全景与各个构成部分之间的矛盾 , 这
的必要性, 这使他在家里、 村中和社里, 都成为 些矛盾如何导致原有格局发生变化; 第三部分写
令人尊敬的 “进步性” 力量的化身。 新的家和新的社如何形成: 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
没有中心人物, 就使小说缺乏经典现代小说 的单干小家庭和旧式大家庭被瓦解, 农业生产合
意义上的主人公; 同时, 也使小说所叙述的 “事 作社在个人、家 ( 或户 ) 、 社之间形成了新的组合
件” 并没有完全转化成由人物主导的 “情节 ”; 作 形式。特别重要的是, 人物始终是这些组织单位
为故事发生场地的 “三里湾 ”, 也就并不是经典意 的构成因素, 他们缺乏现代小说人物的 “内心深
义上的 “环境”。现实主义小说的三要素是彼此塑 度”,其内在是 “空无”。
造的整体,所谓 “环境 ” 常常是构成主人公本质 由此,小说叙事所突出的 “时间 ”, 实则是一
性格的诸种社会性因素的典型语境, 所谓 “情节 ” 种空间共 同 体 的 “惯 例 ”, 而 非 个 人 性 的 心 理 时
则是这些要素冲突的过程, 其所有特点都可以统 间。“一夜”、“一天”、 “一月 ”, 在小说叙事上占
一到主人公的 “典型 ” 性格中去。 这也是在文学 据的是同等的篇幅。这包含着特定的对于 “速度 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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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评论 2016 年第 1 期

的理解,即 “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 ” 在 成和时间惯例的内在运行方式, 同时, 更从这一


三里湾村的推进过程,是以一种由 “慢 ” 而 “快 ” 内在视野出发, 呈现了 “社会主义 ” 作为一种现
的方式展开的。这同时也包含着赵树理对 “传统 ” 代新事物如何出现并改变了既有乡村格局 。 这是
的特定理解。日常生活节奏和劳动形式的稳定性, 现代时间进入传统时间内部的改写: “一夜 ” 在传
是 “传统” ( 赵树理名之为 “旧 ”) 中国乡村社会 统乡村社会是闲暇时间, 不过小说写到的是扫盲
的一般生存方式。安东尼 · 吉登斯认为, “传统 ” 班的识字课, 以及因为秋收和检查等劳动事务的
其实是 “地方性村落共同体日常生活的基础, 意 紧张,三里湾人仍在紧张地工作。 “一天 ” 在传统
味着一种与当代西方社会所盛行的完全不同的时 乡村社会是劳动时间, 小说详细叙述不同时间段
间体验 ” 。 这表现为一套特定的时间秩序, 包括



人们进行的不同工作, 交代了因人际交往而导致
从早晨到夜晚的一天活动的内容, 也包括与农耕 的矛盾关系, 也横截面式地展示了三里湾人一天
活动节奏一致的 “秋收”、 “冬闲 ” 等农事安排, 的大致劳动状态。“一月 ” 这一时间单位则更有意
还包括仪式性或宗教性的节日时令的设定 。 它更 味。小说同时使用了两种纪年法, 农历纪年和公
深刻地影响到个人的,是 “身体” “记忆” 与 “惯 历纪年、中秋节和国庆节的重叠, 显然包含了赵
习”,即无意识或下意识的层面。 在现代中国作家 树理对于传统与现代交汇关系某种有意无意的理
中,恐怕唯有赵树理深入到这样的层次, 来理解 解。“社会主义改造 ” 在这样的理解中, 并不完全
“传统”、“民间” 的具体涵义。 是一种从 “外部 ” 进入乡村社会的异物, 而同时
不过,这里所谓 “传统 ” 并非老中国的乡村, 是从三里湾内部生长出来的新形态 。
小说开篇即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三里湾村 , 是经过 事实上, 这也可以说是 《三里湾 》 的基本态
了抗日战争、 土地改革和作为新国家构成部分的 度: 它一方面深入描绘了三里湾这个村庄的空间
“模范村 ”, 是已然经历了 “革命 ” 运动的现代乡 形态和内 在 时 间 秩 序, 同 时 将 “社 会 主 义 改 造 ”
村。因此,“从旗杆院说起 ” 是意味深长的。 当年 这一现代事物的发生, 理解为与既有的乡村生活
地主家宅院的 “旗杆院”,如今已成为 “公用的房 互相融合的结果。在这样的叙事视野中, “重事轻
子”,是处理三里湾村所有 “公务” 的场所。 这一 人”、 “旧的多新的少 ”


, 事实上并不完全是小说
空间的功能转换, 显示的是中国乡村社会翻天覆 叙事的 “缺点”,而是对于小说叙事的目标、 主题
地的变化: 曾经的统治阶级被打倒, 农民们 “当 乃至 “小说” 作为一种现代叙事艺术的基本形态,
家做主 ” 成为这个空间的主人。 空间的延续和人 有着不同于一般现代文学体制的独特理解 。
群身份 的 变 更, 在 这 里 也 隐 约 显 示 出 赵 树 理 对
“革命” 的具体理解: 革命与其说是全面打碎乡村 三 村庄叙事、礼乐传统与
社会秩序,毋宁说乃是某种 “修复和重建 ”, 即消 别样地看 “风景”
灭地主阶级而代之以由农民自我管理的 “合情合
理的世界”


。这里的 “传统 ” 是农民主体的 “民 “三里湾 ” 这个空间叙事主体, 接近于 “共
间” 传统,而非地主阶级主体的 “古典” “封建 ” 同体” 形象。 裴迪南 · 滕尼斯将 “人类的群体生
传统。对 阶 级 主 体 的 分 辨, 使 得 小 说 所 书 写 的 活” 区分 为 建 立 在 血 缘、 地 缘 与 宗 教 等 “自 然 ”
“传统” 事实上已经是某种建构性存在: 那是劳动 基础上的 “共同体 ”,和建立在 “个人、 个人的思
者与土地、生存空间所形成的稳定的意义世界 。 想和意志” 基础上的 “社会” 这两种形态 


。 在赵
更有意味的是, 小说并未停留在三里湾村既 树理因写作 《小二黑结婚 》 等而成名的 40 年代,
有的空间和时间秩序上, 而是从极为 “现代 ” 的 社会人类 学 家 费 孝 通 曾 基 于 滕 尼 斯 的 这 一 理 论,
历史体认的角度, 即 “中国革命从反帝、 反封建、 而构建出 “乡土中国” 的著名论述 


。 费孝通的社
反官僚资本主义的新民主主义阶段转入以社会主 区研究以村庄为基本单位, 视其为由政治、 经济、
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为内容的过渡时期 ” 这种 文化等构成的 “人文世界 ” 整体, 同时也是整个
“新的历史” 视野,理解传统时间与现代时间的交 中国社 会 的 基 本 构 成 细 胞。 这 就 与 那 种 建 立 在
互关系。小说勾勒出了三里湾基于稳定的空间构 “个人” 主体基础上的现代 “社会 ” 观, 及其对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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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庄里的中国: 赵树理与 《三里湾》

代中国的理解,形成了判然有别的分析视野。 《三 为一种理论性建构的产物。 如何描述一个具体的


里湾》 对村庄主体的理解与此相似。 三里湾是一 村庄,其实包含着如何叙述 “中国 ” 这样的理论
个自然村落, 也就是说它是在漫长的历史中 “自 问题。 费 孝 通 的 村 庄 社 区 研 究, 在 很 长 时 间 中,
然” 发展出来的、 有着自身边界和文化传统的一 曾被作为 中 国 人 类 学 与 社 会 学 研 究 的 基 本 规 范,
个人群生活单位。 按照滕尼斯和安德森 的界定, 瑣


但如王铭铭指出的, 正是参照宏观区域研究、 宗
在 “小的、历史形成的联合体 ” 中, 村庄是最为 族研究、民间宗教研究等不同范式, 村庄范式的
典型的共同体形态。 但是, 三里湾又不纯然是一 “叙事性 ” 前 提 及 其 有 限 性 才 显 现 出 来 


。 但 是,
个 “共同 体 ”。 共 同 体 关 系 的 “一 般 根 源 ”, 是 强调村庄范式的建构性并不等于否认自然村落在
“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生命的相互关系 ” 瑐

, 是一种 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某种自足性与历史延续
基于 “出生” 且先于个体选择的 “原始的或者天 性。 “村庄 ” 这一叙述单位, 如同 “地域”、 “民
然的状态”。但由于文学书写是一种完全自觉和现 族” 等一样,也是一种 “想象的共同体 ”。 问题只
代的行为 ( 体制) , 《三里湾 》 中所呈现的村庄 在于,叙事性的村庄与经验性的村庄之间的关系
“共同体” 早就不是 “自然” 之物, 而是一种建构 如何确立。 无论 “想象的共同体 ” 是如何在 “想
的产物。 因此, 如何书写这一共同体经验, 就不 象” 的层 面 建 立 共 同 体 关 联, 如 果 这 种 “想 象 ”
能被视为 一 种 “蒙 昧 ” 的 缺 少 理 性 选 择 的 过 程, 缺乏特定的历史经验基础, 我们就很难理解它能
而应被视为是在塑造一种关于共同体的 “理想”。 够唤起 “深沉的依恋之情”


。村庄书写亦如此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 如何理解三里湾这个村庄 与当代其他作家的村庄叙事相比, 赵树理的
叙事主体,是索解赵树理乡村观、 文学观以及如 《三里湾》 最明显的特点或许在于, 这是一个没有
何理解中国的关键。 “风景” 透视关系的空间形态。
事实上,以村庄 而 非 个 人 作 为 叙 事 主 体, 并 谈到 《三里湾 》 的具体写法, 赵树理曾提及
非赵树理文学独有的特点。 相当有意味的是, 正 “叙述” 与 “描写” 的关系——— “我们通常所见的
是在 30—40 年代之交 “民族形式 ” 大论争之后, 小说,是把叙述故事融化在描写情景中的, 而中
“村庄” 这一乡土中国社会的最小单位, 开始成为 国评书式的小说则是把描写情景融化在叙述故事
中国作家书写的重要对象。 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 中的”。强调 “描写情景 ” 不应脱离 “叙述故事 ”
说,在 40—70 年代的文学中, 存在着某种以 “村 而独立存在, 涉及的是叙述视点如何确立。 他以
庄” 为主体的文学叙事范式。 小说的开头为例来说明这两者的差别。 按照 “通
中国乡村社会进入文学书写, 是与五四新文 常所见的小说 ”, 可以这样写: “将满的月亮, 用
学运动同 步 展 开 的。 但 五 四 新 文 学 表 现 的 乡 村, 它迷人的光波浸浴着大地 …… 村西头半山坡上一
与 40—70 年 代 农 村 题 材 文 学 之 间 有 很 大 不 同 


。 座院落的大门里走出来一位体格丰满的姑娘……”
在五四新文学的视野中, 乡村景观总是与启蒙诉 这里所呈现的,正是现代文学熟悉的 “风景 ”。 一
求联系在一起, 常被视为 “蒙昧 ” 的标志, 并以 个超越于小说世界之上的全知全能叙述者 ( 也是
压制乃至扼杀 “个体 ” 的专制形象出现。 而 40— 写作者) ,在 “看着” 这一切。但是, 这个叙述人
70 年代表现中国农村的土地改革和社会主义改造 不仅是小说人物不知道的, 也是读者所不熟悉的,
运动的诸多小说中, 自然村落几乎总是被作为叙 毋宁说,这是通过叙述者的 “内心世界 ” 这一透
事的主体,并且在现代农民主体、 乡村共同体与 视法则而看见的 “风景”。此时,叙述人仿佛 “上
社会主义理想这三者之间, 构造出了一种不同于 帝” 一样占据了 “大他者 ” 的位置: 他 “高 ” 于
启蒙立场的书写形态。 从 40 年代的 《太阳照在桑 这个世界,同时, 他进入并掌握每个人物的内心
干河上》 《暴 风 骤 雨 》,50 年 代 的 《山 乡 巨 变 》 活动,并且全部的小说叙述就是在塑造一个疏离
《红旗谱》 《创业史》,到 60—70 年代的 《艳阳天》 于现实的 “内在的世界 ”。 没有什么比这种叙述法
《金光大道》 等,都是如此。 赵树理小说就更突出 更吻合福 柯 所 谓 “治 理 人 的 艺 术 ” 了。 福 柯 说,
地表现出这一特征。 “每个个体,无论年龄和地位, 从生到死, 他的每
这种以 “村庄 ” 为主体的文学叙述, 应被视 一个行动,都必须受到某个人的支配, 而且也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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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评论 2016 年第 1 期

须让自己受支配, 即是说, 他必须在那个人的指 引申的话,事实上可以发现, “视觉 ” ( 可见性 )


引下走 向 拯 救, 他 对 那 个 人 的 服 从 是 全 面 细 致 其实触及 “共同体 ” 与 “社会 ” 这两种群体生存
的”。这种观念和意识并非从来就有, 而是从 “基 形态之不同交往方式的关键。 如果说现代 “社会 ”
督教牧师或基督教教会 ” 发展出来的一种现代社 是以个体与大他者的透视关系构造的陌生社会的
会治理术。它包含了 “与真理的三重关系 ”, 即被 话,那么在共同体的生活中, 由于活动与意义的
理解为教条的真理、 “对个体的特殊的、 个别化的 稳定性,“可见” 是最重要的交流形式。 这也就意
认知” 和各种 “反思技巧 ”


。 柄谷行人进一步发 味着人的社会意义 ( 以及人与人的关系 ) 是在一
挥了福柯的说法,将 “内在的人 ”、 现代民族国家 种横向关系的 “演示 ” 行为中展现的。 费孝通写
与现代文学 体 制 视 为 这 种 治 理 术 之 一 种 


。事 实 道: “在一个熟悉的社会中,人们会得到从心所欲
上,这正是现代小说诞生的秘密: 资本市场创造 而不逾规矩的自由。…… 规矩是 ‘习 ’ 出来的礼
的内在个人、 现代印刷术与民族国家塑造的市场 俗。从俗即是从心。 换一句话说, 社会和个人在
边界,构成了现代小说置身其间的历史结构 。 这里通了家。”


“礼俗” 是一种人与人之社会关系
拒绝这种现代小说技法的赵树理, 如何书写 的安排,个人通过吻合这种安排的演示性外在行
和构造他的小说世界呢? 关于为什么不采用 “通 为,来表达情感并获得 “社会性 ” 意义。 这显然
常所 见 ” 的 小 说 写 法, 赵 树 理 的 理 由 是 简 单 的, 是一种与福柯所论 “治理人的艺术 ” 完全不同的、
那就是 “按照农村人们听书的习惯, 一开始便想 并不基于 “内在性” 的主体 / 社会想象形式。 从这
知道什么人在做什么事 ”。 他所理解的 “农村人 ” 种社会理论视野出发, 赵树理所书写的三里湾世
是一个空间性的概念, 是生活在广大乡村世界中 界,无疑是别一种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、 具体而
的那些人们。 在这个空间里, 有他们自己的阅读 微的中国式社会观的现代转换。 在这里, 视觉性
“习惯”,并按照这种 “习惯 ” 来 “知道什么人在 的社会空 间, 同 时 也 是 个 体 之 社 会 意 义 “演 示 ”
做什么事 ”。 他称之为 “自在的文艺生活 ”。 作为 与 “实践” 的场所。
作家,赵树理认为自己所做的是: “知道了他们的 在这样的社会 形 态 里, 演 示 性 的 戏 曲、 曲 艺
嗜好,也知道这种自在文艺的优缺点, 然后根据 ( 乐艺) 扮演着十分重要的媒介作用。 可以说, 规
这种了解, 造成一种什么形式的成分对我也有点 范社会关系的 “礼 ” 主要是通过演示社会关系的
感染、但什 么 传 统 也 不 是 的 写 法 来 给 他 们 写 东 “乐” 来传播和实践的。
西”。 在 《三里湾 》 完成前后,50—60 年代的一系
可以说,赵树理所谓 “农村人” ( 农民 ) 乃是 列创作谈文章中, 赵树理关于文学的理解有三个
乡村共同体的成员, 而非独立的个人。 构成这个 侧重点, 即 “问题小说”、 “劝人 ” 文学和 “普
共同体世界的基本规则, 乃是 “习惯 ”。 这是一个 及” 的重要性。 值得注意的是, 他总是参照戏曲
费孝通所说的 “‘熟悉’ 的社会,没有陌生人的社 或曲艺这种文艺形态而提出他的文学观 。 这不仅
会”


。对于生活在三里湾世界的人们而言, 村里 表现为多篇谈论戏曲或曲艺重要性的文章 , 表现
每个人的习性、 每个家庭的短长、 每个空间的特 为同一主题经常会用小说和地方戏两种形式呈现 ,
性和所要面对的事务性质, 都是完全默会于心的, 还表现为小说叙述借鉴了戏曲或曲艺的多种手法 。
并且彼此的交流也共享许多不言自明的前提 。 人 1950 年 为 宣 传 新 《婚 姻 法 》 而 写 的 《登 记 》,
物对其生存空间的 “熟悉 ”, 在小说叙述中做了许 1958 年为探索 “通俗化 ” 形式而写的 《灵泉洞 》,
多有意无意的呈现。 比如小说第一节写玉梅到旗 1958 年 表 现 农 村 集 体 化 运 动 问 题 的 《 “锻 炼 锻
杆院的 教 室 里 搬 桌 椅 时, 一 连 用 了 三 个 “她 知 炼”》,都特别侧 重 中 国 小 说 的 “评 书 体 ” 传 统。
道”,表明人物对其生存环境的高度熟悉感和可把 孙犁所谓 “赵树理中后期的小说, 读者一眼看出,
握性。 渊源于宋人话本及后来的拟话本 ”


, 其实并非准
柄谷行人以 “风景” 这一视觉性的绘画术语, 确的概括。 与 “话 本 ” 的 通 俗 化 文 字 形 态 相 比,
来描述现代性的认识论装置, 基于他对康德理论 赵树理更关心的是 “说唱文学 ”, 即这种小说与曲
的思考,但却并没有做必要的说明 。 如果进一步 瑡


艺的渊源。孙楷第曾强调, “一个研究中国白话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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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庄里的中国: 赵树理与 《三里湾》

说史的人, 必须对这种白话小说与乐艺的密切关 的关系。这也是赵树理所说的 “生活歌舞化”





系有了解”,进而概括出中国白话小说艺术的三个 正是这种在读者、 叙述人与小说世界之间存
特点: “一、 故事的; 二、 说白兼念诵的; 三、 宣 在的横向同构性 “观看” / “演示 ” 方式, 全然有
讲的。故事是内容, 说白兼念诵是形式, 宣讲是 别于现代小说基于个体与其生存世界之疏离关系
语言工具。” 事实上,这些特点毋宁也是赵树理小



的纵向 “风景 ” 透视法则。 这一特点, 可以从小
说的追 求。 他 更 注 重 的, 是 小 说 与 戏 曲 或 曲 艺 说中人们如何 “看见 ” 三里湾的具体叙述技巧上
( 乐艺) 的同一渊源。 得到体现。
戏曲或曲艺, 是一种有别于文人式古典文化 在这部 “给农村人写 ” 的小说中, 颇有意味
传统的民间文艺传统。 赵树理对这一文艺传统的 地展示了三里湾这个乡村世界的整体景观 。 但特
重视,一方面与山西地区民间社会普遍存在的戏 别的是, 这 种 景 观 并 非 现 代 文 学 意 义 上 的 “风
曲活动有直接关系 


,更重要的是这一文艺传统的 景”,而是人 物 对 其 生 活 世 界 的 经 验 性 感 知 和 观
独特性。从人类学家的相关研究来看, 村戏在乡 看。小说中出现的三里湾全景, 占据了第二部分 4
村社会, 最早常常与村社节庆、 宗教仪式、 村落 小节的内容,详细描绘了 “船头起”、 “老五园 ”、
庆典等 紧 密 地 关 联 在 一 起, 其 中, 包 含 了 “神、 “黄沙沟口 ” 以及村庄与开渠的关系 ( “站得高、
人、戏” 的 “三合一共同体 ”。不同于现代社会中 看得遍”) 。在一般的现代小说中, 这种空间对象
艺术与生活的疏离关系, 这种艺术是乡村生活世 的叙事景观, 常常是通过叙事人借助内在的透视
界观的内在构成部分和演示形态, 艺术形象、 宗 法则而显现给读者的, 但是 《三里湾 》 采取的方
教仪式、神话传说、 人际交往等共同构成了乡村 式则是让何科长参观三里湾, 读者随着他边走边



的 “社会” 景观 。 赵 树 理 瞩 目 于 以 “戏 曲 ” 为 看。这一方面把 “观看 ” 这一动作叙事化了, 同
核心的这个民间传统, 正因其作为乡村生活世界 时也表明 人 物 与 其 生 存 环 境 之 间 的 同 一 性 关 系。
的 “小传统 ” 而保留了某种社会与历史的延续性 与 “风景” 不同的是, 这样呈现出来的三里湾全
与特殊性。 这也使得赵树理文学不仅区别于五四 景,并未与小说人物分离开来, 如同小说叙述的
新文学的 “外国的 ” 文学传统, 也区别于中国士 转换总是通过人物的串场来完成一样 , 这里看到
大夫的 “古典的” 传统 


。 的景观, 也 是 他 们 自 己 生 活 的 一 部 分。 正 如 在
朱晓进曾从叙事方式、 人物类型、 结构方式、 “描写情景” 与 “叙述故事” 的区分中, 赵树理特
审美取向等不同侧面, 分析了以赵树理为中心的 别要强调 “写 风 景 往 往 要 从 故 事 中 人 物 眼 中 看
“山药蛋 派 ” 作 家 的 “戏 剧 化 ” 倾 向 


。可 以 认 出”,表明这里的叙述人不是高于小说世界的上帝
为,《三里湾》 所呈现的文学世界, 也是一种戏曲 般的存在, 也不存在建立在人物内心与外在世界
舞台式的景观。 小说叙事的空间, 就好像戏曲舞 互相疏离这一前提上的内心透视法则 , 而显示的
台的布置; 其叙述线索由人物的走动来穿针引线, 是小说及其人物与生活世界的横向延展关系 。
接近于戏曲舞台的换场; 人物的外号, 类似于戏 同样的方法也表现在画家老梁这个人物的叙
曲的脸谱; 而赵树理特别强调的 “关节” “扣子 ” 事功能上。小说中三次出现了画家老梁: 第一次
以及由动作来表现人物性格, 就更接近于由乐艺 是何科长参观三里湾的菜园时, 老梁蹲在树上画
传统衍生出来的古典通俗小说特性。 但是, 更重 画; 第二次是扩社宣传会时, 老梁的水彩画被三
要的是 “三里湾 ” 作为一个空间主体与读者关系 里湾人观看,大家都在说 “真像 ”, 艺术性的再现
的再现方式: 它是一个三里湾人关于自己生存世 ( 画作 ) 与生活其中的人们建立了直接的对话 关
界的 “对象化 ” 存在。 人们阅读和欣赏小说的过 系; 第三次是在扩社、 开渠动员会场出现的 “三
程,也是一个将自己的生活世界当成 “戏 ” 来看 幅画”。一方面,三里湾的现实、 开渠后和社会主
和演的过程。他们看的不是 “别人 ” 或 “他者 ”, 义时期这三种历史演化景象, 直接表现为共时性
而是 “自己的生活”: 这是一种现实的与他们经验 的三幅画, 从而巧妙地将进化的现代时间转化为
相熟的生活, 也是一种表达他们共享的伦理愿景 可见的视觉景观; 另一方面, 现代时间并没有呈
的生活。在此,“生活” 和 “艺术 ” 构成了二而一 现为 “浩浩荡荡,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” 的 “历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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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评论 2016 年第 1 期

长河” 式景象, 而是以立体性的画面呈现在当下 式,其三是 “社会主义 ” 理想如何纳入乡村共同


现实情境之中。这意味着尽管并不拒绝现代世界, 体 “公” 与 “大同” 的传统中。
但这种现代性以空间性的 “景观 ” 形态, 克服了 相对当代作家塑造 “民族形式 ” 的主流方式,
那种无限地朝向未来的不可知状态, 从而使其以 赵树理文学是独特的。“三里湾 ” 看起来更像一个
一种可以被现在掌控的形式出现在三里湾人的视 没有地域特征的所在: 它并没有在全国区域格局
野中。这种空间与时间之间的辩证关系, 实则再 与山西地域文化传统的关系中被描述 , 叙述人试
次透露了赵树理小说试图克服现代文学体制那种 图以 “三里湾人 ” 的主观视点来讲述这个村落的
内在的神学式乌托邦冲动。“明年的三里湾”、“社 故事。小说的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, 一如赵树理
会主义时期的三里湾 ” 的可见性和景观性, 某种 的其他小说, 是朴素直白的。 这与周立波等小说
意义上类似于礼仪社会的 “规范性知识 ”: 它是一 大量使用 “方言土语”, 乃至通过注释来加以说明
种伦理性的愿景, 而非建立在历史本质主义进化 的写法, 形成明确的对照。 小说中也有关于 “民
论视野中的神学式 “未来”。 俗” 的描述,但那是马家的 “老规矩”, 是在最经
从这种景观与人物的可视性关系的呈现方式 典的启 蒙 意 义 上 展 示 那 种 习 俗 的 落 后 性 和 作 为
中,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赵树理所谓 “生活艺术化 ” “迷信” 的特性。可以说, 三里湾世界的描写方式
的具体内涵。 “艺术 ” 并非一个超越性的 “大他 本身是 “去地域化 ” 的。 但与此同时, 当赵树理
者” 支配的领域, 而始终处在与生活的同一性结 小说形态在 50 年代被有意识地发展为一种以山西
构之中。由此, 这里的文学世界并非疏离于生活 作家为主体的文学流派 “山药蛋派 ”


, 而这种小
世界的内 在 个 体 的 发 明, 而 与 生 活 世 界 的 政 治、 说特征与陕西作家群的叙述 ( 如柳青、 王汶石等 )
伦理、文化与审美等构成一个统一体。 又表现出明 显 差 异 时 


,其 地 域 性 的 特 征 又 是 明
晰的。
四 村庄里的中国: 文化、 该如何解释这种 “去地域 ” 与 “地域性 ” 之
国家与 “社会主义” 间的复杂关系呢? 如果意识到 “地域文化 ” 叙事
本身即 是 与 现 代 民 族 国 家 同 步 出 现 的 现 代 性 构
《三里湾 》 书写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村庄的故 造


,《三里湾 》 的这种叙事风格显然应当被视为
事,这个 “模范村” 是潜在地被作为整个 “中国 ” 别一种现代 “中国 ” 的书写形态。 关键在于如何
乡村社会的模型而书写的。 这也意味着它具有普 理解地域文化之 “文化”。
遍的适应性, 其具体而特殊的构成中包含着普遍 列文森认为传统中华帝国向现代民族国家的
性的理论要素。 如果考虑到 《三里湾 》 乃是赵树 转换, 包含着认同方式从 “天下 ” 观向现代 “国
理直接 介 入 合 作 化 运 动 论 争 的 产 物 , 如 此 理 解 家” 观的转变 


。程美宝进一步指出, “传统的天
《三里湾》 就显得更为必要。 下观念实 际 上 是 一 种 文 化 主 义 ”, 其 中 蕴 含 的 元
小说 的 特 点 固 然 在 于 突 出 了 三 里 湾 村 作 为 素,“除政体以外,还有其他更核心也更抽象的内
“礼俗社会” 的稳定性和自足性, 并创造出了一种 涵———文化、道德和各种价值观 ”


。 这里的 “文
与之相应的文学形式, 但是, 这种稳定性如果不 化” 并不是后来人们所理解的由语言、 风俗、 民
能纳入 “革命”、 “社会主义 ” 这些现代理想和诉 谣、学术等标示的观念性存在, 而是以 “文 ” 化
求,它作为 “当代文学 ” 的典范之作就显然是匪 之的 “礼仪天下 ” 的道德秩序。 它更接近 “行为
夷所思的事情。 应当说, 当人们在三里湾世界中 的民俗学” 所界定的文化, 即 “以生产活动、 衣
发现稳定的意义秩序和历史传统时, 它就已经不 食住行、人生礼仪、 岁时年节、 信仰等 ” 为主要
是共同体经验的 “自在 ” 之物, 而是一种现代性 内容 


。在赵树理的小说世界中, “文化 ” 也不仅
的文学创制: 它同时包含了赵树理关于 “社会主 仅是一种 观 念 性 存 在, 而 可 说 是 由 “以 文 化 之 ”
义” “中国 ” 的理解方式。 其中涉及三个关键点: 的礼仪观构筑的社会整体。 他详细地描述三里湾
其一是普遍性与地域性之间的关系, 其二是 “内 ” 村的住房布局、饮食起居、 活动场所和行为方式,
与 “外”、村庄 与 国 家 之 间 的 边 界 及 其 互 动 的 方 特别是经由时间而展示的农耕社会的岁令时节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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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庄里的中国: 赵树理与 《三里湾》

劳动知识, 这 种 被 孙 犁 批 评 为 “卖 弄 生 活 知 识 ” ( “国家” “政府 ” 的直接代表, 或 “文 ” 的礼仪


的写法,正是基于对何谓 “文化” 的不同理解。 秩序的象征性在场) ,促成落后者的转变。
可以说, 他并没有完全接受现代民族主义理 这里颇为微妙地显示出国家管理与乡村社区
论脉络上的地域 - 民族 - 国家观念, 而保留了更 之间的关系。 乡村礼俗将人们连接成共同体, 但
多 “文化主义 ” 的视野。 但这是否可以说他仍旧 却又囿于 “人情 ” 这一缺点, 而国家干部 ( 特别
停留在前现代的帝国或王朝国家的视野内呢 ? 有 是上级干部) 作为 “外人 ” 以及更高权力的代表
越来越多的学者指出民族 - 国家创制的西欧特性, 者,就可以更直接地面对这些问题。 但这种介入,
中国作为一个有着久远帝国传统的国家的独特性 , 是以熟悉 乡 村 礼 俗 社 会 及 其 工 作 性 质 为 前 提 的。
其构造与认同方式并不能简单地被民族 - 国家所 这些事实上也是赵树理在理解国家与村庄关系上
涵盖 。如果说,现代中国并不仅仅是一个西欧式



的关 键 点。 在 1959 年 写 给 陈 伯 达 的 信 和 给 《红
的民族 - 国家, 而更多是一种基于中国特殊历史 旗》 杂志写的受批判文章中, 他提出在集体农庄
与文化传统的现代国家创制的话, 那么, 问题就 ( 管理区) 和国家 ( 公社) 的关系上, 国家只应扮
不是传统 / 现代、 帝国 / 国家这样的二元框架所能 演 “顾问性的协助 ” 的角色, 自主权应交给管理
说清的。更深入的探讨, 需要分析赵树理小说所 区


。这种被批评为 “农民主义 ” 的观点, 包含着
呈现的别样的国家想象。 赵树理对乡村社会和村社自治传统的充分认知 。
注重三里湾作为共同体社区自身的延续性传 正因为如此, 《三里湾 》 以村庄为叙事主体、
统和意义秩序, 使得小说所表现的 “三里湾 ” 有 从村庄的内部视野出发来展开合作化叙述 , 就不
着较为明晰的 “内” “外 ” 分界。 这里不存在如 是偶然的。可以说, 他在构想一种别样的国家图
《山乡巨变》 《创业史 》 那样的、 由外来干部进入 景。在基于基督教神学结构的现代民族国家体制
乡村而形成的 “动员模式 ”瑧

。 小说一方面显示出 中,与现代个体同构的, 乃是占据大主体位置的
三里湾作为一个共同体的历史经验的延续性 , 同 现代国家,它内在地居于 “监视塔 ” 的中心位置,
时也要表明它在新时代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所 将地方、 个体视为边缘性存在; 个体通过 “内在
具有的自发性。 但三里湾也并不是一个 “与世隔 的人 ” 与 “风景 ” 之间的透视法则, 建立起与这
绝” 的自然存在。 小说开篇介绍旗杆院的布局时, 个大主体之间的想象性关联。 《三里湾 》 缺少这一
特别提到, 作为 “模范村 ” 这里常常 “住着些外 透视法则,并呈现了别一种中心 / 边缘关系的存在
来的干部”,后院奶奶的闲房于是成了 “外来干部 样态。在这里, 村庄无疑是国家的构成部分, 但
招待所”。这些外来者的存在, 表明三里湾是一个 又不是 其 全 部 意 义 被 纳 入 现 代 民 族 国 家 想 象 的
完全现代的国家机构, 它的各项活动都与国家管 “缩影”。 一 方 面, 它 有 相 对 稳 定 的 秩 序 与 传 统,
理 ( 也 就 是 赵 树 理 所 说 的 “中 央 政 府 ”) 直 接 另一方面,它以自身的传统为基点消化、 包容乃
相关。 至重构了现代国家的理想, 并成为一种虽在 “边
在小说叙述中, 真正 “露面 ” 的外来者只有 缘” 但却推动 “中心 ” 变化的力量而存在。 这事
四个人。 其中, 最有意味的莫过于老刘同志。 从 实上凸显的是一种在包容内在差异性的前提下塑
小说叙述来看, 这个县委副书记是一直住在三里 造现代国家的可能性。 村庄这一主体, 保留了中
湾村,并直接参与村社的管理工作的。 但他的作 心结构所不具有的差异性与多样性, 同时也是内
用并不是主导性的, 毋宁说主要是监督性的。 他 在于 “中国” 这个等级结构中的一个小结构主体 。
的身份 使 得 他 的 批 评 更 有 分 量, 使 范 登 高 觉 得 如果考虑到这样一种现代国家视野的可能性 ,
“老刘同志的 ‘紧箍咒 ’ 似乎比别人的厉害 ”; 同 那么三里湾的 “去地域化 ” 与 “地域性 ” 之间的
时,在王金生们碍于乡邻情面无法展开正面斗争 张力就不那么难理解了。 “去地域化 ” 在于, 它是
时,老刘 “了解金生和登高的这种关系 ”, 出面严 普遍的 “文化”、“礼仪” 结构的具体呈现; “地域
厉批 评 范 登 高, 从 而 导 致 范 的 最 终 转 变。 可 见, 性” 在于, 它是不同层级的结构体系 “中国 ” 中
作为县委副书记, 老刘一方面并不直接干涉三里 的一 “圈”,它并非中空性的存在, 而植根于具体
湾的具体工作, 同时, 他又作为一种威慑性力量 的文化环境和地域历史中。 事实上, 费孝通基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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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土中国的特殊性而描述的 “差序格局 ”


和 “多 小说别有意味地将合作社、 互助组、 单干户这三
元一体” ,王铭铭基于传统中国 “天下 ” 理念的



个秋收场所进行对照, 前者热闹非凡, 而后者则
内在世界观而构造的 “三圈说 ”


, 都在探索这种 冷冷清清, 用以突出劳动的公共化带给人们的愉
差异性结构主体的存在方式。 而 《三里湾 》 叙述 悦和融洽。另一重要空间场所, 是旗杆院这样的
村庄与国家关系的具体方式, 也为展开类似的思 “公所”。这里既是秋收、 开渠、 扩社等公共事务
考提供了可能性。 决策的场所,也具有调解家庭矛盾和纠纷的功能。
如果说三里湾村是这样一个 “圈 ” 式结构性 马家的菊英, 正是在旗杆院的协助下, 才得以从
主体,那么它与新时代的 “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 封建式大家庭的压迫中解放出来。 但旗杆院也并
主义改造 ” 之间, 就不是被动地接受改造, 或中 非纯粹国家机器的构成部分, 它的调解始终是乡
空式地进入国家机制的关系, 而存在一种基于自 村内部关系的协调。 对 “能不够”、 “常有理 ” 以
身传统、又与主导性的社会主义革命发生意义交 及马家院这些封建性存在, 调解的最终目的还是
换的独特方式。 “说服”: 让年轻人得到婚姻自主, 同时也不让老
以合作化、 集体化运动为特点的乡村社会改 人们 “伤心”。在这里, “公 ” 不是居高临下地对
造,直接牵涉到如何理解当代中国的 “社会主义 ” “私” 进行干预,而是使私人性的问题得到公开辩
实践。中国的社会主义运动无疑是资本主义现代 论的场所,并在 “舆论 ” 的压力下善意地引导矛
世界体系的结构性产物。 社会主义运动从西到东、 盾冲突向良性方向转化。 第三种空间形态是由马
从西欧到亚洲的历史展开过程, 马克思主义中国 家和王家代表的家庭空间。 王家是开放的, 在家
化的历史实践过程, 都表明这一现代理论的 “西 庭这个私人场所里关注和展开的常常是公共性事
方” 出身。 赵树理调查过的山西长治地区的农村 务; 而马家则是 “封闭的 ”, 小说别有意味地写到
合作化运动, 一方面借鉴了 “苏联和各民主国家 了马家 “关锁门户” 的 “老规矩 ”, 无疑令人联想
的办法”,另一方面又是当地农村在生产劳动过程 到 “封建堡垒 ” 这样的现代比喻。 旗杆院与马家
中 “自发 ” 形成的产物。 这表明如何理解 “社会 的对照式描写, 也凸显了两种 “对垒性 ” 力量的
主义” 这一理想,并非不存在中国式想象的可能。 存在及其喜剧性关系。 但马家门户的打开, 并不
《三里湾》 别有意味地并未涉及 “扩社 ” 这一 是副社长张永清的 “大炮 ” 轰开的, 而是传统伦
社会主义 实 践 如 何 由 外 而 内、 至 上 而 下 的 过 程, 理规范之内的 “分家”、“革命” 导致其瓦解。
相反,整个小说的叙述要告诉人们的是: 合作化 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 “两条路线斗争 ”, 如何
乃是基于乡村社会自身需要的产物; 并且这一运 转化为乡村传统的 “公” “私” 伦理, 这一点最为
动对乡村世界的 “改造 ”, 并不是一个破坏传统的 集中地表现在小说如何写 “开渠 ” 与 “扩社 ” 两
过程,毋宁说, 应是一个实践更有效的经济和社 个事件的关系上。 开渠是乡村社会传统的公共事
会发展形态, 同时也实践更高的道德伦理与文化 务。赵树理曾写过一部以 “开渠 ” 为名的地方戏,
理想的过程。 由此, 社会主义观念与乡村世界自 通过共产党带领村民完成开渠这一故事 , 而将共
身的文化传统, 需要发生更深入的对话关系。 这 产党的合法性与乡村社会的普遍要求紧密连接在
直接表现在关于 “公” “私” 关系的理解上。 可以 一起。但是, “开渠 ” 无关社会主义 / 资本主义的
说,社会主义理想在乡村世界的伦理秩序中, 是 “思想斗争 ”, 却也是明确的, 因为这样的公共事
被作为 “公” 这一传统的现代化身而得到确认的 。 务依照乡村社会关于 “公 ” 的理解也能够被实践。
小说关于空间的描写,突出了 “公 ” 与 “私 ” 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创作原则, 无疑, 突
的关系及对人群交往方式的理解。 它描述了三种 出社会主义理想的 “扩社 ” 应当成为小说中统摄
乡村空间。 其一是场上、 磨上、 地里这样的劳动 一切的最重要事件。 但在 《三里湾 》 中, 开渠和
场所,其中, 人们互相交流、 共同劳动并形成明 扩社的关 系 做 了 意 味 深 长 的 颠 倒: 不 是 “开 渠 ”
确的群体关系。“菊英的苦处 ” 是在磨上的劳动中 为了 “扩社”,而是倒过来, “扩社 ” 是为了 “开
与金生媳妇的闲聊中表达出来的; 王满喜与袁小 渠”。这也就意味着, 合作化运动的合法性, 不是
俊的恋爱 关 系 是 在 地 里 的 劳 动 中 确 定 的。 同 时, 建立在社会主义思想的基础上, 而是因为它能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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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庄里的中国: 赵树理与 《三里湾》

完成乡村社会的公共事务和理想。 在这里, “公 ” 是在描述一个村庄个案, 而是通过将 “中国 ” 与


的传统,构成了与现代 “社会主义 ” 理想进行意 “社会主义” 内在地统一于其中, 书写了一种独特
义交换的媒介, 并且主导了 “社会主义改造 ” 这 的现代社会主体形态。在此,“村庄” “中国” “社
样极为重要的现代性事件的展开方式 , 从而使得 会主义 ” 既有各自的独特性, 又可互相包容。 这
“社会主 义 ” 这 一 新 生 事 物, 某 种 意 义 上 变 成 了 也正是 《三里湾 》 描写农村合作化运动的独特之
“公” 的传统在现代世界的延伸。 日本学者沟口雄 处。同时,这部小说还包含了赵树理对文学及其
三基于中国社会传统对 “井田”、 “封建 ” 的内在 功能的自觉理解, 在如何处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、
理解,认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, 实 文学作为一种理论性也是伦理性的社会实践方式 ,



乃一场 “关于公的革命 ” 。 这种从中国历史 “基 特别是个体与社会、 国家的关系如何可以协调于
体” 出发而尝试将中国的现代解释为 “内发性近 “传统” 与 “现代” 的共生关系之中等方面, 《三
代” 的学术阐释, 某种程度上与赵树理的书写诉



里湾》 都做了溢出甚至迥异于现代文学体制的书
求,有着内在的契合。 写尝试。
特别值得分析的是, 由于先在地拒绝了西欧 《三里湾》 的重读意义,不仅在于它呈现了一
式现代主义的个人主体,《三里湾 》 基于 “公 ” 而 种另类现 代 性 的 社 会 与 文 学 形 态, 更 重 要 的 是,
作的 “社会主义 ” 想象, 其实也并不写基于阶级 它为我们提供了反思整个现代社会与文学体制的
斗争的 “新人”。毋宁说,他是通过 “新户 ” 而写 契机。理解这样一个文本, 需要在许多根本性的
“新社会 ”。 赵树理小说始终在乡村婚姻、 家庭和 前提上追问: 什么是 “个人” 与 “文学 ”? 什么是
伦理关系秩序中写人, 以及人与人社会关系的变 “社会”、“共同体 ” 和 “社会主义 ”? 以及什么是
革。1960 年代赵树理开始构想而终未动笔的一部 “现代”、 “中国 ” 和 “中国的现代”? 《三里湾 》
长篇小说,就取名 “户 ”, 要在三个家庭关系变化 的重要性 或 许 并 不 在 提 供 一 套 别 样 的 解 决 方 案,



中书写社会主义时期的农村 。 可见他对婚姻家庭 而是使现代中国社会与文学中那些已经定型化的
关系的重视。赵树理所构想的 “新户 ”, 可能更接 解决方案本身重新成为 “问题”。
近于中国传统社会理想的 “大同 ” 想象, 而并不
那么类同于毛泽东等人早年实践的 “新村运动 ” ①⑥
瑡
瑏 瑦
瑏 瑠赵树理: 《 〈三里湾〉 写作前后》, 《文艺报》,

“工读互助小组”


。 《三里湾 》 的结尾, 范灵芝和 1955 年第 19 期。
②戴光中: 《赵树理传》,第 289 页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王玉生领了结婚证 ( 户 ) , 但并未另立一个新的户
1987 年版。
口 ( 家) ,而仍旧分别与父母住在一起, 吃饭到食
③赵树理: 《决心到群众中去》, 《光明日报》 副刊 《收
堂、穿衣到裁缝店。 作为 “私 ” 的具体依托形态
获》,1952 年 5 月 24 日。
的 “家” ( 特别是核心家庭 ) , 在这样的生活实践
④傅雷: 《评 〈三里湾〉》,《文艺月报》,1956 年 7 月号。
中已经完 全 取 消 了: 人 成 为 真 正 社 会 化 的 个 人。 ⑤杜润生: 《杜润生自述: 中国农村体制改革重大决策纪
如恩格斯所言, 家庭、 私有制与国家正是同步发 实》,第 29 页,人民出版社 2005 年版。
生的,那么,这种去核心家庭化的户与社关系想 ⑦包括: 《〈三里湾〉 写作前后》,《文艺报》,1955 年第 19
象,已经预示着一种新的社会形态的形成。 事实 期; 《与读者谈 〈三里湾〉》, 《文艺报》,1962 年第 10
上,后来在人民公社运动中出现的公共食堂、 托 期; 《谈谈花鼓戏 〈三里湾〉》, 《湖南文学》,1963 年第

儿所等,在三里湾人准备开渠的过程中都出现了。 1、2 期等。


瑣孙犁: 《谈赵树理》, 《天津日报》,1979 年 1 月 4 日。
⑧

有所不同 的 是, 这 种 “全 新 的 社 会, 全 新 的 人 ”
文中称赵树理 “这一作家的陡然兴起,是应大时代的需
建立在公共性社会劳动的基础上, 并在劳动者自
要产生的。是应运而生,时势造英雄”。
我管理的过程中自发地出现。
⑨竹可羽: 《评 〈邪不压正〉 和 〈传家宝〉》, 《人民日
报》,1950 年 1 月 15 日。
结 语 ⑩赵树理: 《回忆历史 认识自己》,收入 《赵树理全集》
卷六,第 468 页,大众文艺出版社 2006 年版。
《三里湾》 以三里湾为主体的叙事, 并不仅仅 瑢

 瑧赵树理:
瑑 《我对戏曲艺术改革的看法》, 《戏剧报》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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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评论 2016 年第 1 期

1954 年 12 月号。 瑠参见洪子诚: 《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问题》,第 120—122




瑣赵树理: 《 “普及” 工作旧话重提》,《北京日报》,1957

瑏 页,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6 年版。
年 6 月 16 日。 瑡参见洪子诚: 《中国当代文学史》 ( 增订版) ,第 82—93




瑤瑩赵树理: 《从曲艺中吸取养料》,《人民文学》,1958 年
瑑 页,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 年版。
第 10 期。 瑢

 瑤参见程美宝:
瑒 《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: 晚清以来 “广
瑥赵树理: 《三复集》 “后记”,作家出版社 1960 年版。

瑏 东文化” 观的形成》,第 21—38 页,第 24—25 页,三联
瑧赵树理: 《谈谈花鼓戏 〈三里湾〉》, 《湖南文学》,1963

瑏 书店 2006 年版。
年第 1、2 期。 瑣列文森: 《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》,郑大华、任菁译,


瑨安东尼·吉登斯:

瑏 《批判的社会学导论》,第 12 页,郭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版。
忠华译,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 年版。 瑥福田亚细男: 《 〈日本民俗学译丛〉 序一》,收入 《民间


瑩相关论述参见贺桂梅:

瑏 《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》, 传承论与乡土生活研究法》,柳田国男著,第 2 页,学苑
《现代中国》 第六辑,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年版。 出版社 2010 年版。


瑡瑤斐迪南·滕尼斯:
瑐 《共同体与社会———纯粹社会学的 瑦汪晖: 《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》 四卷,三联书店 2004 年


基本概念》,第 48—116 页,第 48 页,林荣远译,北京 版; 王国斌: 《转变的中国: 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
大学出版社 2010 年版。 限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 年版。
瑢费孝通: 《乡土中国》、《江村经济》,刘豪兴编,上海人

瑐 瑧蔡翔:

 《革命 / 叙述: 中 国 社 会 主 义 文 学 - 文 化 想 象:
民出版社 2007 年版。 1949—1966》,第 73—124 页, 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2010


瑣瑧本尼迪克特·安德森:
瑐 《想象的共同体———民族主义 年版。
的起源与散布》,吴睿人译,第 6 页,第 4 页,上海人民 瑨赵树理: 《致陈伯达》 《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


出版社 2011 年版。 见》 《高级农业合作社遗留给公社的几个主要问题》,收
瑥孟悦: 《〈白毛女〉 演变的启示———兼论延安文艺的历史

瑐 入 《赵树理全集》 卷五,第 334—351 页,大众文艺出版
多质性》,收入 《再解读———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》,唐 社 2006 年版。
小兵主编,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 1993 年版。 瑩费孝通: 《乡土中国》 《江村经济》,第 23—29 页。


瑦王铭铭: 《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

瑐 瑠费孝通: 《文化与文化自觉》,第 52—83 页,群言出版社


社 2005 年版。 2010 年版。
瑨福柯: 《什么是批判?》,收入 《福柯读本》,第 135—149

瑐 瑡王铭铭: 《中间圈——— “藏彝走廊” 与人类学再构思》,


页,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年版。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8 年版。
瑩柄谷行人: 《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》,赵京华译,三联书

瑐 瑢沟口雄三: 《中国的历史脉动》,乔志航、龚颖等译,三


店 2003 年版。 联书店 2014 年版。


瑠瑢费孝通: 《乡土中国》,第 9 页,第 9—10 页,上海人
瑑 瑣沟口雄三: 《中国的冲击》,王瑞根译,三联书店 2011 年


民出版社 2007 年版。 版。
瑡柄谷行人: 《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》,中文版序,第 1—

瑑 瑤董大中:

 《赵树理评传》,第 342 页,百花文艺出版社
6 页。 1986 年版。
瑤孙楷第: 《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的发展与艺术上的特点》,

瑑 瑥参见安贞元: 《人民公社化运动研究》,第 175—192 页,


《文艺报》,1951 年第 4 卷第 3 期。 中央文献出版社 2003 年版。


瑥瑨参见朱晓进: 《 “山药蛋派” 与三晋文化》,第 284—
瑑 [作者单位: 北京大学中文系]
325 页,第 299—315 页,湖南教育出版社 1995 年版。 责任编辑: 何吉贤
瑦王铭铭:

瑑 《经验与心态: 历史、世界想象与社会》,第
273—278 页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 年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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